关于鲁迅的个人评价是怎么样(精选6篇)
也许更值得注意的是,鲁迅对“艺术之宫”里的,也即学院体制内的“学者”身份的警觉与拒绝。鲁迅当然知道学院体制内的“学者”和前面所说的“特殊知识阶级”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,但他对之同样有着深刻的疑惧。据鲁迅说,在,他曾多次被封为“学者”。年初,当他主张中国青年“要少――或者竟不――看中国书,多看外国书”时,33就有人出来说话了,以为“素称学者的鲁迅”不应该如此。后来鲁迅和章士钊论战,特别是章士钊非法取消他的佥事职务,鲁迅向法院上告时,又有论客出来指责鲁迅“确是气量狭窄,没有学者的态度”。陈源们为了显示自己的“公允”,也多次称鲁迅为“学者”、“文学家”。不是说鲁迅“多疑”吗?鲁迅真的就警觉起来:为什么人们总希望、要求我做学者呢?还有“学者的态度、气量”,又是什么呢?鲁迅终于醒悟:所谓“学者的态度、气量”就是要“做一个完人,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阴谋,也应该正襟危坐,毫无愤怨,默默地吃苦;或则戢指嚼舌,喷血而亡”,据说只有这样端起学者的架子,才能“顾全”自己的“人格”。34《现代评论》3卷66期还真的发表了一篇文章来讨论“绅士”的“架子”,据说“一个人生气到了应该发泄的时候,他不发泄”,“一个人失意或得意到了应该忘形的时候,而他不忘形”,这就是绅士风度。35这或许也算是一种涵养吧,但这一套对鲁迅是根本无用也无效的。他倒因此而明白:所谓学者的头衔、尊严,不过是“公设的巧计,是精神的枷锁,故意将你定为‘与众不同’,又借此来束缚你的言动,使你于他们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险性的”。36也就是说,在鲁迅看来,“学者”不仅是一个称号,更意味着一种规范,在学院的“艺术之宫”里是有许多“麻烦的禁令”的。37譬如说,“舆论是以为学者只应该拱手讲讲义的”,38如果你在“讲讲义”之外,还要做什么社会批评、文化批评,特别是在课堂上不死念讲义,还要即兴发挥,那你就会被指责不像学者。还有,学者是必须有涵养的,不能随便生气,即使别人打上门来,你也得像陈源们那样,“吞吞吐吐”,“笑吟吟”的。陈源宣布鲁迅的一条大罪状就是“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,他就跳到半天空,骂得你体无完肤――还不肯罢休”,什么罪名呢?就是没有“学者风度”。39“不准生气,不准骂人,不准跳”,这大概都是学院里的禁令。这些规范、禁令,对身份的划定,其实都是学院体制化的产物。在鲁迅看来,这都构成了对人的个体生命自由的某种束缚,这是以“立人”、个体精神自由为终极追求的鲁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。
“我是大概以自己为主的。所谈的道理是‘我以为’的道理,所记的情状是我所见的情状。
“我的话倘会合于讲‘公理’者的胃口,我不也成了‘公理维持会’会员了么?我不也成了他,和其余的一切会员了么?我的话不就等于他们的话了么?许多人和许多话不就等于一个人和一番话了么?
“公理是只有一个的。然而听说这早就被他们拿去了,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。”40
鲁迅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恐惧感:恐惧于在实现学院体制化、学术和学者规范化的过程中,会落入“许多人”变成“一个人”、“许多话”变成“一番话”,思想学术文化被高度地一体化的陷阱之中。这就会导致知识分子的独立个性,自由意志和创造活力的丧失。他同时忧虑于人的生命本来应该有的野性的彻底丧失,“尤其是青年,就都循规蹈矩,既不嚣张,也不浮动,一心向着‘正路’前进”,不过是走向死路而已。41这都关乎鲁迅的根本信念、理想,在追求生命的独立、自由与创造活力这些基本点上,鲁迅是绝对不能做任何让步的。他必然要做出这样的选择――
鲁迅对他自己的,以及知识分子的选择问题,还作了更加深入的思考。这里我要向大家介绍两篇非常重要的文章,一篇是10月25日在上海劳动大学的演讲《关于知识阶级》(收《集外集拾遗补编》);一篇是12月21日在上海暨旦大学的演讲《文艺与政治的歧途》(收《集外集》)。在某种程度上,这两篇文章是鲁迅经历了和现代评论派的论争,经历了“三.一八惨案”、“四・一二”大屠杀等一系列事件之后,他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理论思考的总结。
先看《关于知识阶级》。他首先提出要警惕“打倒知识阶级”的思潮:“知识就仿佛是罪恶”,“再利害一点,甚至于要杀知识阶级了”。――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,鲁迅在《知识即罪恶》里就批判过这样的反智主义的思潮。鲁迅在这里正是提醒人们:对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与批判,绝对不能导致对知识和知识分子本身的否定:这是反思知识分子问题的一个必要前提。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是存在着反文化、反知识、反知识分子的土壤的。鲁迅的警戒自有很大意义:近半个世纪以后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反智主义的大泛滥,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大摧残,正是证明了鲁迅思考的超前性。即使在今天,我们也总能从某些“高论”中,看到反智主义的幽灵。
在报纸上,对于鲁迅先生逝世的记载,是有着许多不同的意义的。有的叙述过去的交往,如山本实彦和新居格等。而增田涉氏,对于先生特别有亲厚之感。最奇特的是《读卖新闻》对于先生加以亲日文学家的头衔。使我钦佩的是《文学案内》所登载的秋田雨雀氏、佐佐木孝丸氏几个人的短短的文字。他们说:“称鲁迅为亲日文学家,也可以说中国的文学家中,多是亲日的,他们对于日本良善的民众,非常亲密,而对于日本帝国主义者,则非常厌恶。”这话正是针锋相对的、正确的言论。
鲁迅先生正是中日向上的文化的连锁,他以全力促进中国文化,同样也想促进日本文化。日本文化却在暴横的军阀压迫下,窒息而死了。在先生死之后,而日本帝国主义者,搅乱着两个民族和平的生活,便对中国爱和平的民众残杀起来,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,是我们民族的不幸,也是日本良善的民众的不幸。我想,在海之东,在海之西,在许多哀悼鲁迅先生的人的心中,一定共同蕴蓄着反帝的正义,来继承先生的遗志,努力奋斗以求和平去发展各民族真正的永恒的友谊的。
“掷去了这种(“学者”的)尊号,摇身一变,化为泼皮,相骂相打……”
“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,倒不如不进去;还是站在沙漠上,看看飞沙走石,乐则大笑,悲则大叫,愤则大骂……”43。
这是一个自觉的自我放逐:把自己放逐于学院的体制之外,还原为一个独立的,自由的生命个体。这也就是鲁迅在《彷徨》题诗中所说――
“寂莫旧文苑,平安新战场。
两间余一卒,荷戟独彷徨。”44
鲁迅自己则将其定位为“孤独的精神的战士”。45――他依然坚守住了20 世纪初即已做出的选择。
鲁迅当然明白,他的这种自我放逐所要付出的代价,所以他说自己必定是“运交华盖”,被各式各样的,有形和无形的力量“罩住”,从权势者的压迫到无物之阵的包围,不断地碰壁,永远碰钉子,被“打得遍身粗糙,头破血流”。也许更为致命的,是要陷入无休止的论战之中,如鲁迅自己所说,“水战火战,日战夜战,敌手都消灭了,实在无聊”,46“一近漩涡,自然愈卷愈紧,……所得的是疲劳与可笑的胜利与无进步。”47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就是这样一场令人沮丧的论战:实在说,陈源和鲁迅不在一个水平线上,和不成为对手的对手论战是很无聊的――鲁迅终其一生(甚至包括他身后,甚至直至今日)也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,这是他的一个悲剧。自己不会有多大进步却必须纠缠在里面,所以他说:“我的生命,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,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,而我所获得的,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”,心情是相当沉重的,同时袭来的是绵绵无尽的悲凉感。但是鲁迅说,他绝不后悔。这是一段很有名的话――
“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:‘你知道苦了罢?你改悔不改悔?’大约也不但正人君子,凡对我有些好意的人,也要问的。……我可以即刻答复:‘一点不苦,一点不悔。而且倒是很有趣的。’”48
这种回答是真正鲁迅式的。这也是鲁迅说的:我“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,觉得若有花纹,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”,我“实在有些爱”这“荒凉和粗糙”的灵魂,“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。”49这确实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价值:“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”的生命诚然舒适然而苍白,“辗转生活于风沙中”自然辛苦却充实而自由:北京大学的教授们终于分道扬镳。